维司塔的读书子博

书摘:萨特《恶心》(一)

我从长达六年的睡眠中苏醒 - 13-11-20 12:35 (高亮)

原文:最好是逐日记录事件。写日记使我看得更清楚。别漏过细微差别和细枝末节,哪怕它们看上去无足轻重。千万别将它们分门别类。应该写我怎样看这张桌子、街道、人、我的那包香烟,因为它发生了变化。应该精确判定变化的广度和性质。

我从长达六年的睡眠中苏醒 - 13-11-20 12:37 (高亮)

原文:我全身仿佛充满了淋巴液和温奶。

那种淡淡的恶心 - 13-11-20 12:42 (高亮)

原文:我弯腰待了一秒钟,看到纸片上的字:“听写:白猫头鹰”,我两手空空地直起腰来。我不再是自由的,不能再做我想做的事。 物体是没有生命的,不该触动人。我们使用物体,将它们放回原处,在它们中间生活,它们是有用的,仅此而已。然而它们居然触动我,真是无法容忍。我害怕接触它们,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野兽。

谋杀保罗一世的阴谋 - 13-11-20 12:44 (高亮)

原文:“这里咽不下去。” 她独自享用痛苦,大概也独自享用快乐吧。我在想,她有时是否想摆脱这种单调的痛苦,摆脱这种她一停止歌唱便卷土重来的唠叨话呢?她是否希望痛痛快快地痛苦,自溺于绝望中呢?但是对她来说,这不可能,因为她已经被卡住了。

劝说谋反者同意暗杀 - 13-11-20 12:51 (高亮)

原文:人也许根本不可能了解自己的面孔,或者是因为我孤独一人?群居的人们学会了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出现在朋友面前的模样。我没有朋友,所以我的肉体才如此赤裸?真好像,是的,真好像是没有人的自然。

那个脏东西令我恶心 - 13-11-20 12:55 (高亮)

原文:情况不妙!糟糕透了!我感觉到那个脏东西,恶心!这一次它在咖啡馆里袭击了我,这是从未有过的,因为迄今为止咖啡馆是我惟一的避难所,这里有许多人,又有明亮的灯光,然而以后连这也没有了。我在房间里走投无路时,我再也无处可去。 我来咖啡馆寻欢做爱,可是我刚推开门,女侍者玛德莱娜就对我喊道: “老板娘不在,上街买东西了。” 我大失所望,生殖器一阵发痒,很不舒服。与此同时我感到乳头在与衬衣摩擦。我被一种缓慢的、有色彩的涡流围住、裹住,这是由烟雾和镜子组成的雾和光的涡流,尽头处有几张长椅在发亮。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在这里,为什么会这样。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,这时产生了一股旋涡,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阴影。我感到自己被朝前推了一下。我在飘浮,明亮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进入我体内,使我晕头转向。玛德莱娜飘浮着走过来,帮我脱下大衣。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是往后梳的,她戴着耳环,我认不出她来了。我瞧着她的大脸颊,它们没完没了地往耳朵延伸。在颧骨下方的颊窝里有两个孤立的粉红色印迹,它们在这可怜的肉体上似乎感到乏味。面颊延伸,朝耳朵延伸,玛德莱娜笑着说: “您要点什么,安托万先生?” 于是恶心攫住了我,我跌坐在长椅上,甚至不知身在何处。颜色在我周围慢慢旋转,我想呕吐。就这样,从此恶心不再离开我,它牢牢地抓住我。

恶心消失了 - 13-11-20 12:59 (高亮)

原文:再过几秒钟,那位黑女人就要唱了。这似乎不可避免,这音乐是必然的,任何东西也无法使它中止,任何来自这个让世界搁浅的时间也无法使它中止,它会自动地、按顺序地停止。正是因为这一点,我更喜欢这美丽的声音,不是因为它宽阔,也不是因为它忧郁,而是因为它被那么多音符千呼万唤才出来,音符的死亡带来了它的诞生。然而我很担心,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会使唱片停下来,或者是弹簧断了,或者是表亲阿道尔夫突发奇想。奇怪而感人的是,这段时间竟如此脆弱。任何东西都无法使它中断,然而任何东西都能使它破碎。

恶心消失了 - 13-11-20 13:01 (高亮)

原文:发生的事就是恶心消失了。在寂静中,歌声渐高,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硬了,恶心消失了。突然一下变得如此坚硬,如此鲜红,几乎令人难受。与此同时,音乐的时间膨胀了,像龙卷风一样膨胀开来,金属般透明的时间充溢了整个咖啡厅,将我们可怜的时间挤到墙边。我在音乐中。玻璃镜里滚动着火球,烟雾的环圈围绕着它们转动,将光线的冷酷微笑时而遮住,时而揭露。我的啤酒杯缩小了,蜷缩在桌子上,显得稠实、不可或缺。我想拿起它掂量掂量,我伸出手……老天爷!它变了,我的手变了。我的臂的动作像威严的旋律一样扩展,沿着黑女人的歌声滑动,我仿佛在跳舞。

不洁的纯洁 - 13-11-20 13:08 (高亮)

原文:我走出路灯的光区,进入黑洞。我看着脚前自己的影子融入黑暗,我仿佛掉进了冰水。在前方尽头,透过层层稠密的黑暗,我看见浅浅的粉红色,那是加尔瓦尼大道。我回转身,在远方,在路灯后面,有一点光亮,那是火车站和四家咖啡馆。在我前面,在我后面,都有人在啤酒店里玩牌,但这里只有黑暗。风间或送来一阵微弱而孤独的铃声,它来自远方。做家务的声音、汽车的隆隆声、呼喊声、狗吠声,它们都留在温暖处,不会离开明亮的街道,但这铃声却穿过黑暗达到我这里。它比别的声音更坚硬,更缺少人性。

不洁的纯洁 - 13-11-20 13:13 (高亮)

原文:不错,是她,是吕西,但神情完全变了,不再是她自己。她正在埋头忍受痛苦。我羡慕她。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,张开双臂,仿佛等待被打上烙印。她张着嘴,呼吸困难。我感到街道两旁的墙在升高,在相互靠近,她好像站在井底。我等了一刻,我怕她突然倒在地上,因为她很娇弱,承受不了这异常的痛苦。但是她凝然不动,仿佛像周围的一切那样变成了石头。片刻间我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她,这突然显现的才是她真正的本质……

记忆就像魔鬼钱袋里的钱 - 13-11-21 20:02 (高亮)

原文:突然间我想起他最近读的书的作者姓名:朗贝尔、朗格卢瓦、拉尔巴莱特里耶、拉斯泰克斯、拉韦尔尼。我心头一亮,原来这就是自学者的方法:按字母顺序来阅读。

记忆就像魔鬼钱袋里的钱 - 13-11-21 20:05 (高亮)

原文:七年前的某一天(他告诉我他已经自学七年了),他大模大样地走进阅览室,用眼光扫过那些靠墙的、不计其数的书,大概像拉斯蒂涅拉斯蒂涅,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人物,他曾站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高处,面向巴黎上流社会,气概非凡地说:“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!”一样说:“人文科学,咱们俩来拼一拼吧。”然后便从右端第一个书架上取下第一本书,翻开第一页,对自己这个不可动摇的决定怀着敬畏之情。现在他读到了字母L,J后是K,K后是L。他从鞘翅目研究跳到量子论研究,从瘸腿帖木儿评传跳到抨击达尔文主义的天主教小册子,而且从不感到困惑。他什么都读,单性生殖的理论,反对活性解剖的论据,他都东拉西扯地全部收进大脑里。在他后面,在他前面,有整整一个宇宙。有一天他将合上最左端最后一个书架上的最后一本书,对自己说:“现在呢?”

一件出名的奇遇 - 13-11-21 20:14 (高亮)

原文:“真的吗,先生?您真想让我看照片?” “那当然。” 这是策略。我希望他看照片时会闭上嘴。我钻到桌子下面,将纸箱推到他的漆皮鞋旁边,抱出一堆明信片和照片放到他膝上:西班牙和西属摩洛哥。 从他那副笑吟吟的开心神气,我明白要让他闭嘴谈何容易。他看了一眼那张从伊格尔多山俯瞰圣塞巴斯蒂安的风景照片,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子上,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叹口气说:

一件出名的奇遇 - 13-11-21 20:14 (高亮)

原文:“啊,先生,您真走运,俗话说旅行是最好的学校。您同意这个观点吗,先生?” 我做了一个泛泛的手势。幸好他没有讲完。 “那该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呀。哪一天我能去旅行,出发以前一定要用文字记下我的性格,详详细细,这样,当我回来时,便可以把从前的我和后来的我作一番比较。书上说,有些人旅行以后身体和精神都发生了很大变化,连他们最亲的亲人都认不出他们了。”

女人怀中度过的最后一刻 - 13-11-21 20:17 (高亮)

原文:首先,开始应该是真正的开始。唉!我现在明白我想要什么了。真正的开始,像一声号角,像爵士乐的第一个音符,它突然切断了烦闷,加固了瞬间。它属于那样的黄昏,你事后说:“那是一个五月的黄昏,我在散步。”你散步,月亮刚刚升起,你很清闲,无所事事,甚至有点空荡荡的,但突然间,你想道:“有点什么事发生了。”不论是什么事:黑影里轻轻的爆裂声或是穿过街道的隐约人影。但这件小事与别的事不同,你立刻就看出它只是隐在朦胧中的一个大形态的前部;于是你暗想:“有点什么事开始了。”

女人怀中度过的最后一刻 - 13-11-21 20:17 (高亮)

原文:开始是为了结束。奇遇是不能加延长线的。它的意义来自它的死亡。我被永不复返地引向这个死亡——它也可能是我的死亡。每一时刻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引来后面的时刻。我全心全意地珍惜每一时刻,我知道它是独一无二的、不可替代的,但我绝不阻止它的死亡。我在萍水相逢——在柏林和伦敦——的女人怀中度过的最后一刻——我热爱那一刻,我几乎爱上了那个女人——会结束的,这我知道。不久我就要去另一个国家。我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,再也见不到这一夜。我细察每一时刻,将它汲尽,无论是美丽眼睛里短暂的柔情,还是街上的嘈杂、黎明的微光,我都一一捕捉,并且永远将它固定在我身上。然而,那一刻在流逝,我不挽留它,我喜欢它流逝。

不可能一劳永逸地离开一切 - 13-11-21 20:23 (高亮)

原文:现在我是这样想的:要使一件平庸无奇的事成为奇遇,必须也只需讲述它。人们会上当的。一个人永远是讲故事者,他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之中,他通过故事来看他所遭遇的一切,而且他努力像他讲的那样去生活。

不可能一劳永逸地离开一切 - 13-11-21 20:26 (高亮)

原文:这,这就是生活。可是当你讲述生活时,一切都变了,只不过这种变化不为人们所注意罢了。证据便是你说你讲的是真实的故事,仿佛世上确有真实的故事。事件朝某个方向产生,而我们从反方向来讲述。你似乎从头说起:“那是一九二二年秋天的一个傍晚,我在马罗姆当公证人的书记。”实际上,你是从结尾开始的。结尾在那里,它无形,但确实在场,是它使这几句话具有开端的夸张和价值。“我一面散步,一面想我的拮据,不知不觉地出了村。”这句话就它的本意而言,表明说话人心事重重、闷闷不乐,与奇遇相隔万里,即使有事件从身边掠过,他也视而不见。然而结尾在那里,它改变了一切。在我们眼中,说话人已经是故事的主人公。他的烦闷、他的拮据比我们的烦闷和拮据要珍贵得多,它们被未来热情的强光照成金黄色。叙述是逆向进行的。瞬间不再是随意地相互堆砌,而是被故事结尾啄住,每一个瞬间又引来前一个瞬间:“天很黑,路上没有人。”这句话被漫不经心地抛出,仿佛是多余的,但我们可别上当,我们将它放在一边。这是信息,到后来我们才明白它的价值。主人公所体验的这个夜晚的一切细节,都仿佛是预示,仿佛是诺言,甚至可以说,他只体验那些诺言性的细节,而那些不预示奇遇的事情则视而不见、听而不闻。我们忘记了未来还没有来到,那人在毫无预兆的黑夜里散步,黑夜向他提供杂乱而单调的财宝,他并不作选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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